第十回 征同意省长承任命 假共和总理受指挥

  却说唐总理将代表送出后,回到办公室内,想起中国穷到如此,若不借外款,断乎不能成事,若再向银行团俯首求教,又难忍这口气。正在左右为难,忽见阍人递进一张名片,说是新任财政总长熊希龄前来拜会。连忙叫请,两人相见,谈了不到几句,唐总理便提到借款一事,委托在他身上。熊因既绾财政,无可推诿,只得一口答应,辞了出来,就任后便往访银行团。银行团亦因日俄两国有出来干涉之意,自愿转圜,从此逐日进行,磋商再四,始将小借款商定。已经说得舌敝唇焦,才得了三百万两的垫款,仍须由中外两面各派核计员查对,并须由税务司监视,匆匆将合同签字。岂知被参议员晓得了,因朱先付院通过,提出质问,外省督军也啧有烦言。熊总长气愤填膺,拟了一张电稿,遍达各省,大概说是各省如能按月将筹有的款接济中央,使每月七百万之军饷,有恃无恐,即可将银行团垫借款一概谢绝,此诚日夕祈祷而不得者也云云。岂知各省长官接到此电,无可回答,都置之不复,就连反对最烈的黄留守,也变不出这笔银子。前时所拟的种种方法,统是能说不能行,只得认做纸上空谈了。

  再说唐绍仪因为中国既行了内阁制,遇有要政,当然是阁员负责。岂知各部总长都各人怀着意见,每逢唐绍仪开国务会议时,往往缺席不到。最反对的是内务总长赵秉钧,始终未曾到会;余如海陆军总长虽然列席,却是意见参差;只教育蔡元培,司法王宠惠,农林宋教仁,代理工商总长王正延等数人,为着同盟会的关系,意气还算相投。唐绍仪已是中怀不安,再加袁总统自负雄才伟略,本是揽权喜事的人,今一旦身为元首,反要叫他高拱深宫,遇事受成于总理,已难办到;还有他手下这班文武僚佐,更是靠着有事见长,如今忽然多了一层箝制,向总统议准了的事,还要等总理承认,方能算数,也老大的不愿意,常在总统前竭力挑拨,扬言总统无用,做了唐绍仪的傀儡。袁总统越想越气:“以为我当初拉出他来做总理,原为着彼此多年交情,遇事总好商量,岂知他反与南方革党一鼻孔出气,拿出总理的架子来对付我,这不是有意来欺侮我么?”

  正想着,唐又因事入见,才谈得不到三言两句,两下里又争论起来。袁总统不觉大怒,喊着唐的别号道:“少川,我这总统位子,让你来坐可好?”唐绍仪见不是话,不好和他再争,退了出来,便有辞职之意,但不好无故便行,只得且候机会。

  后来索性连委任令都可以不待总理副署,径由总统发出。唐绍仪更不能再忍,连夜收拾行装,乘了京奉火车,到津门养病去了。到了天津,方具呈辞职,总统也不强留,暂命外交总长陆征祥代理总理,且有令他继任之意。当提交参议院,此时的正议长已换了吴景濂,副议长也换了汤化龙,俱属和平派,由总统设法疏通,居然通过。

  次日,大总统发出命令,特任陆征祥为国务总理,一班阁员应与唐氏有连带关系,照例辞职,袁总统一概批准。另拟了新人物,开出一纸名单,唤陆征祥入内观看,带往参议院宣布。

  陆见名单上,除内务海陆军三部,依然旧人,并不更动外,财政换了周自齐,司法换了章宗祥,教育换了孙敏筠,农林换了王人文,工商换了沈秉堃,交通换了胡维德。看完不置可否,便带往参议院。众议员以为他盛名之下,一定有些崇论闳议,陆甫登演说台时,掌声四起,表示欢迎。岂知陆总理演说时支吾了半晌,始终没有说到政见,而且把国务员比做过生日的菜单,请大家拣择可口的菜蔬点菜,众人听了不好哄堂大笑,只好你一句我一句的,冷嘲热讽起来。陆总理在台上再站不住,走了下来,将名单交给议长,匆匆乘舆而去。各议员待他去后,议论纷纭,非但国务员一个也没有通过,反似了一篇咨文,送入总统府,弹劾起总理来。

  陆征祥也自请辞职。袁总统均置诸不理,仅将无足重轻的阁员改换了几个,财政改为周学熙,司法改为许世英,教育改为范源廉,农林改为陈振先,工商改为蒋作宾,交通改为朱启铃。深恐又遭拒绝,先遣人去讽示议员,倘若此次再不通过,自有相当手段对付了。果然各议员仍不肯赞同,袁总统道:“照这样子,将来还能办事么?”依然不露声色,镇静如恒,暗中却使出刚柔互用的手段。先由军警两界发布传单,大概说是现在内阁中断,已由中央择人继续,乃参议院有意为难,反令我辈陷于无政府的危险境地,他们倘再不知改悔,我们只有用卫生丸来奉警了。都中商民本是惊弓之鸟,见了传单,吓得心惊胆战,就连参议院中也接了几张传单,宛似下了哀的美敦书,大家匿迹销声,哪个还敢出头露面?俨然挂了降旗,完全屈服。

  袁总统见第一步已经战胜,又命预备十几桌盛筵,邀请全体议员入府宴会。议员方欲推辞,早有府中秘书长梁士治驱了十几部摩托车,亲来邀请,各议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,早低头伏耳的,跟随着到了总统府里。老远的就望见袁总统穿了便服,满面笑容的站在四照堂前相迎。众人忙上前礼,周施了一会,已是上灯时分,排齐簇席,袁总统嘱梁士诒好生款待,自己却走了进去。酒至半酣,梁秘书长渐渐谈到极峰此次相邀之意,各议员不等说完,均已唯唯领命。往来探询的人,见目的已达,早去报知总统,席将散时,又出来谈了几句,各道“费心 ”,各议员谦逊异常,谢了又谢,仍由梁秘书送出。

  过了几天,再投票表决阁员,果然毫无梗阻,均得多数同意,只有蒋作宾一人票数不足,后来由总统府改提刘揆一充工商总长,也就通过了,从此陆内阁乃完全成立。不过陆征祥因为这形式上的总理,没有什么意味,索性推病请假,常居医院,国家政务,均由总统府取决,内阁的国务会议,竟移到总统府去了,袁总统到餐方可放手办事。他的宗旨首在遣散各方军队,巩固中央政权。先将各省都督一一正式任命,令各派委员到京,名为行政谘询员,会议尽善办法,次第进行。

  九月间,各员陆续到京,袁总统总括目下政要,分为十五条,发交他们议复:

  (一)各省遣散军队多难实行,应如何设法,以期推行尽利。

  (二)国防军队必须筹办,而征兵之议不容延缓,但中国生齿太紧,应先指定何项人,实行征兵之制。(三)各省军队饷数参差糅杂,殊觉不齐,应筹定划一办法。

  (四)现在被裁将弁甚多,应如何安置。

  (五)国家强弱,全系教育,而开通民智,尤以教育普及为第一要义,中国文字太繁,应如何设法,始可普及。

  (六)现在财政困难,已达极点,而外债交迫,无以应付,恐生意外之险,急救方法若何。

  (七)各省亩捐能否筹办。

  (八)盐斤加价,能否筹集巨款。

  (九)印花税应如何设法,始可畅行。

  (十)不兑换票何术通行。

  (十一)我国收入以地方钱粮为大宗,现在各省如何认真整顿,尽剔中饱,能否照从前稍有增入。

  (十二)各省内地巡警多未实行筹办,应如何设法认真推广设置,以保公安。

  (十三)各县自治,亦多有名无实,应如何设法,以期进行。

  (十四)司法关系治乱之本,其独立手续,应如何分期筹办。

  (十五)新刑律停止刑讯,但以证据为主,不求口供,而盗贼案犯,乡人畏其报复,不敢作证,亦有狃于阴德之说,不肯为证,因而奸宄横行,无所惩创,应如何设法,以除此弊。

  这十五件要政议了许久,始终没有具体的办法,只就表面上敷衍过去。

  又有省制问题,屡起波澜,经多数讨论,决定为三级制,由国务会议将大纲拟定,交法制局重行起草。大致系将省议会废去,而虚设一省监,如巡按的品级;添设道议会,设官如道台者为之治理;再下一级便是县知事了。但省长的任用,又分三说:有主张人民选举的,有主张总统委任的,有主张由议会选举候补二人,请总统就其择任一人的。乃由湖北浙江等十六省督军联名电致参议院,说是省长亦属官吏之一,同为大总统之属员,宜委任不宜选举,更以事实论之:省长民选必起党争,甲拥其魁,乙弹其后,即不去位,亦或坐困,弊一;省长民选,必为本省之人,亲戚交游,近在咫尺,趋炎希宠,易与为非,弊二;光复后,省自为政,扶植中央,是为急务,各省长如由民选,则中央与地方弛其系维之道,庸暗者漠视政府,桀黠者割据一方,二十余省之瓦解,翘足可待,弊三;国家多事之秋,非强有力之政府,不足以转危为安,故集权之说,已成舆论,若省长民选,乃地方分权最力之举,坐视政府徒拥虚名,无权振作,弊四;省长为本省所选之人,往往私其一省,忽于全局,各省贫富悬殊,协款昔有先例,若此界彼疆,不相调剂,贫瘠之省,或涸而踣,弊五;省长民选,则其负责之处,对于省会者为多,对于总统者绝少,但为省会赞同之人,即梗中央之命,亦总统无如之何,以下凌上,呼应不灵,行政统系乃如散沙,弊六;各省开明之区,政治能力每苦孱弱,选举之制,尚难利行,边远之民,相去倍蓰,放弃权利,犹属无知,名曰民选不便,其实拥戴长官,将成垄断,弊七。

  即此七弊观之,民选省长,实在自速其灭亡,苟能掊而去之,采用委任之制,则于理论事实两得其平,固不易之良法也。

  乃或谓省长委任,恐酿中央专制,不知监督省长既有省监,省长委任由于总统,监督总统又有国会,专制之弊,其何以萌?

  况缩短总统任期,及法定总统不得三次连任,杜微防渐,其道良多,何必过虑也?或又谓省长委任,反于共和之精神。不知其和精神,即主权在民之一端,主权在民者,谓国家最高权,一发轫于议会,立法一方之准绳,固宜如此;若任免官吏,在行政一方者,与是何涉?故法国之省长,虽由总统委任,毫末不害于共和,其故可深长思也。瑞等以为省制问题,无论取法何国,均无不可。总之民选之制,有百弊而无一利;委任之制,有百利而无一弊。贵院职司立法,一言可以兴邦,必能博稽外制,详审国情,造民国前途之福,谨就管见所及,覼缕上陈,尚祈协力主持,以维大局,民国幸甚。参议院当即通过,袁总统自然乐从。

  此时的国务总理陆征祥仍是时常请假,不出来视事,袁总统便拟改任赵秉钧。此时黄兴正因事在京,乃先托他向参议院疏通。赵秉钧为人本来机警,又是袁总统的私人,在唐绍仪组阁时,他看见同盟会势力很大,将来如想在政界办事,非借彼党扶助不可,乃先投入国民党愿为会员。黄兴也明晓得他是骑墙派,不过想借着他这骑墙二字,可以两面调停,免生冲突,也愿拥他上台。当下先向各党员商量,居然都表同意,黄兴便去回复总统。袁心中暗喜,遂开出赵秉钧名字,赉交参议院表决。共和党人员自问势力不敌,反对也归无效,乐得从同。总理的位置便算议决,谘复袁总统正式任命,其余阁员一无变动,只有外交总长本是陆总长兼任的,陆既下台,另选了一个梁如浩,也由参议院通过。

  黄兴想乘此时机,扩张国民党势力,乃遍邀各国务员入国民党,诸人难却情面,当场填写入党志愿书的不少。黄兴想得步进步,又去劝袁总统做党中领袖。袁心中虽然不以为然,又不好当面拒绝,只得含糊答应。等黄兴去后,暗派府中顾问杨度假意入党,侦探党中内容。这杨度别号皙子,乃是湖南人氏,素有智多星的绰号,生平好动喜事。在前清时,曾与康有为梁起超等日谈新政,后来康梁失败,亡命外洋,他也跟着出去,到处开会结社,以保皇党自居。直到辛亥年革命告成,方才回国,不知怎样谋得公府顾问,遇事献些殷勤,划些计策,均出人意料之外,因此很得袁总统赏职,另眼看待。此刻受了元首密嘱,便整日的与国民党中人往来酬酢。讨论到党纲,见他们人类虽然不齐,却个个都抱定一个政党内阁的宗旨,以发挥民智为前题。杨度将自己的见解,和他们辩驳过几次,哪里有人来理会,只得将此情形回复总统。

  后来袁总统见了黄兴,非但不提入党的话,反劝他改变政见,黄兴才晓得失望。又见赵总理与国务员,虽然挂名为国民党员,不过形式上的作用,实际上全是惟大总统之命是听,比专制的上谕还要利害些。就连总统府中的国务会议,也是有名无实。各部实在办事的本是参事司长,便派他们组织一委员会,凡国务院大小事务,都先下委员会议。从此国务总理及国务员,上承总统指挥,下受委员成议,真成了伴食中书了。黄兴才懊悔自己在北京白忙了两个月,毫无效果,只得听其自然,匆匆出都南下。到了上海,诸同志争来打听都中情形,黄兴将经过各事,约略说了一遍,叹口气道:“此次虽无成绩可言,但老袁的居心行事,却被我看透,万不料我同胞奔走十余年,牺牲无数头颅,抛掷无数心血,换来的共和,都被他一副假面目送尽,只怕中华民国从此还要多事呢。”诸人听了疑信参半。过了几天,黄兴因急于省亲,遄回长沙去了,沿途但见各处商民都欢欣喜舞的预备张灯结彩,不知何事,正是:难与同胞酬志愿,却从过眼觅繁华。

  究竟国民有何庆祝,且看下回分解。